梅妻鹤子伴君老：有里儿有面儿梅夫人

作者供图

作者：徐淳（梅兰芳琴师徐兰沅的曾孙、北京市第五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以握手方式“疏财”

“这块的确良的料子是我结婚时梅大妈送的。”妈妈拿出一块粉底浅灰黄格的布料对我说。1977年，我爸妈结婚那天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来参加婚礼，在我家吃的午饭，随了四十块钱份子。婚礼后，梅夫人又亲自去商场挑了这块料子作为贺礼。

每年春节和我曾祖母生日，梅夫人都会给我曾祖母一个红包——四十块钱，从不短礼。一年就是八十块钱，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梅先生已经去世了，梅夫人在经济上毕竟大不如前了。梅兰芳的儿媳、著名翻译家屠珍说：“我佩服我婆婆，慷慨大方，从不计较。那时候很多朋友来家里看望我公公，我纳闷我公公为什么那么爱跟客人握手，我婆婆说，那是给人家钱呢。有些朋友生活窘困，我公公就用这样的方式周济他们。我婆婆明明知道，但从不阻拦。”有钱人不一定大方，梅夫人有钱，而且大方。梅先生去世后，梅家依旧门庭若市，亲朋好友来了，梅夫人都管饭。

我的父辈小时候都盼着梅夫人来家里。我姑妈徐佩玲说：“梅大妈一来，我就跑着往里院喊‘大妈来了，大妈来了’……孩子们就都跑出来了，围着大妈问好。梅大妈这时候就掏出钱来笑着说：‘今儿我请客，让张叔叔开车带你们去西单吃刨冰。’我们蹦着跳着，鼓掌笑着。”梅夫人给孩子们带来了夏日清凉，在孩子们的记忆里怹的味道是甜甜的。怹的到来总会给大人孩子带来快乐。怹，让人想，有人盼，能给别人欢乐，更能让自己快乐。

梅夫人面子不能不给

当年，我曾祖父徐兰沅因为我爷爷徐元珊打了福哥（我爷爷的侄子）一个嘴巴，大为动怒。我爷爷占理，故而不肯认错，局面就僵在那儿了。正赶上梅夫人来串门，知道了此事，拉着我奶奶，来到堂屋，对我曾祖父说：“五姨夫，让二少奶奶给您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啊。您老就别生气了。”梅夫人出面说和，我曾祖父也不能不给面子，这档子事就这么过去了。平常日子家常过，谁家不吵架。闹个别扭，拌个嘴，在所难免，但一定得有个讲理儿又有面儿的好亲戚。梅夫人既是我们的近亲，又是我家的贵客。

梅夫人常来我们家串门，到家里先到堂屋给我曾祖父、曾祖母问安，然后到后院和我爷爷、奶奶聊天，临走的时候总爱跟我小姑说：“丫头，跟我上我们家玩儿两天去吧？”我小姑不犯怵，拉着梅夫人的手就往外走。我爷爷总是拦着，怕我小姑给梅夫人添麻烦。梅夫人经常把我小姑带回旧帘子胡同梅宅住上几天。我小姑便和美子、红红（梅兰芳的两个孙女）住在西厢房，如果是夏天，就一个人住在正房屏风后面的罗汉床上。小姑说：“梅大妈不烫头，总穿着黑色或深蓝色的外衣，白绸子衬衫，胸前永远挂着一串兰花，淡淡幽香，特别好闻。”梅夫人还有一个官称叫“香妈”，我估计与这兰花的香气有关。在我小姑印象中梅夫人特别沉稳，从不絮叨，遇事总是先倾听，再发表意见，甭管遇到什么事怹总能泰然处之。真正的美不是靠华衣美服、涂脂抹粉包装出来，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韵，是见多识广、岁月淘洗涵养而得。

满心慈爱嗜猫人

这么爱干净、讲体面的梅夫人身上却总有猫毛，那是因为怹特别爱猫，真可谓是嗜猫如命。

有一次，怹跟我奶奶说：“我养的这些个猫跟土匪似的，我吃饭的时候猫就趴我肩膀上，我刚搛起一筷子菜来，它就一爪子给叼走了。”梅夫人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幸福。

梅夫人爱猫，怹的儿女也都爱猫。梅葆玖就特别爱猫。

我记得我结婚前，奉奶奶之命给葆玖先生送请柬，当时怹正在家里吃饭，我坐在旁边跟怹说话，此时，一只黑猫一跃蹿到饭桌上，吓了我一跳。葆玖先生笑着说：“你怕猫？别怕，它叫小黑，特别可爱。”说着葆玖先生就轻轻摸了摸小黑。这让我想起了老舍先生说过：“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母亲对儿女的影响是一生的，也是最大的。

猫骨子里有一种傲娇，很是高冷。有人说爱猫的人比较独立，总是很自我。我觉得梅夫人的确是个活出自我的人，但怹心里有他人，满心慈爱。我小姑住在梅家时，梅夫人要特意叮嘱家里的人：“早上想着给丫头炸个鸡蛋，弄点面包、牛奶。”对待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怹也绝不怠慢——莫因人微而轻忽。

电影里的梅夫人有距离感

前年，我请奶奶去莫斯科餐厅吃饭。一到那儿，怹就唏嘘感慨：“这里变样了，当年我和你爷爷陪着梅夫人常来这里吃饭。那时候这有包间，我们每次都在包间里吃。”当服务员拿过菜单让我们点菜时，奶奶根本不看菜单就点起了当年常吃的那几道菜，比如奶汁烤鲈鱼……陪奶奶来这里，品的不只是饭菜，更多的是回忆。奶奶说：“那时候你爷爷在梅家给葆玖说戏，等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梅夫人就派司机老张来接我，我们就去吃饭馆。跟着梅夫人，我们把京城的好馆子吃了个遍，比如：同春园、丰泽园、恩成居、同和居、萃华楼、东兴楼、泰丰楼、淮阳春、四川饭店、峨嵋酒家……”可奶奶说梅夫人平时来我们家吃饭从不讲究，赶上什么吃什么，从不挑。怹要是觉得哪个菜做得不好吃了就直说，从不玩虚的，直言快语，待人真诚爽性。

我爷爷徐元珊给梅葆玖复排《太真外传》时，有一回梅葆玖带了三个人来家里说戏，事先也没说在这儿吃晚饭，我奶奶就没准备。到了饭点儿，奶奶瞧他们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临时从冰箱里拿出剩包子，炸包子，又给他们现做热汤面。他们都吃得特别香，还连连称赞。别看葆玖先生是角儿，可从来不挑剔，力倍儿摔跤给嘛吃嘛。这点儿葆玖先生还真随梅夫人。会讲究也能将就，好日子会享受，平常日子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儿，这才是生活这出戏里真正的好角儿。

当年红卫兵从我们家南屋抄出一躺箱的瓷器，那是当年梅兰芳先生寄存在我们家的。瓷器上烧制的是梅先生的剧照。红卫兵问瓷器的来由，我曾祖父如实回答。他们不信，当时就打电话向梅夫人核实。梅夫人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坚定地说：“是我们家寄存在那的！”梅夫人不怕事，敢扛事，巾帼不让须眉，仗义！为了培养葆玖先生，梅夫人肯舍脸求人，也不怕得罪人，花钱费力，付出了太多心血。可以说，如果没有梅夫人，就没有梅派艺术的今天，怹是台下、幕后的梅兰芳。我让奶奶用一个词来形容怹对梅夫人的印象，怹说：“大气！”梅夫人和梅派艺术一样，都是大气。

电影《梅兰芳》中的梅夫人，总给我一种距离感，那是艺术化了的人物，还是家人口中的梅夫人更切近，更鲜活，更真实。我家留存着许多张梅夫人的老照片，照片里怹手中总拿着烟卷。我父亲说：“梅大妈特别爱抽烟。有一次我到你爷爷屋里，梅大妈正跟你爷爷聊天呢。我进去跟怹打了个招呼，怹正抽着烟，随口就问我：‘小子，你会抽烟吗？’我说会。怹把手中的烟卷叼在嘴里，眯着眼，掏出一个金属烟盒，里面放着中华烟，拿出一根递给我，说：‘爷们儿，那来一根吧！’你爷爷瞪了我一眼，我接过烟，道了谢，赶紧退了出来。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梅夫人烟卷不离手，有时候甚至是一根接一根。生活中，其实人人都一样，都有个人的好恶，普普通通，你说谁不是普通人？平日里，梅夫人身上有着十足的烟火气，有着常人的品性，你才会觉得怹更有人情味儿。

大方，有面儿，沉稳，慈爱，仗义，和着淡淡的兰花芳香、烟草味道，梅夫人从我长辈的回忆中向我走来。

日子真不禁过，转眼我爸妈结婚已经四十二年了。妈妈舍不得拿梅夫人送的那块的确良做衣服，就又把它送给了我。这块布料依旧保持着原样——簇新，可这簇新里浸满了沧桑岁月，我将它裁剪成一个个故事，说给爱听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