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老鼠害怕是什么心理?极端孤独下人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鼠与猫
寺田寅彦
我感觉自己似乎慢慢能够体会那些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寂寞的人,或是能够任意抚摸的对象已不在人世的老人,一味地疼爱猫咪近乎溺爱的心情;也能理解有些外国人饲养乌鸦作为耕种伙伴的心情。或许对于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而言,这种动物比喜欢强人所难的人类要来得可靠得多,它们更是生活的良伴。
寺田寅彦
(1878—1935)
◎
散文、俳句作家,也是位地球物理学家,笔名吉村冬彦、寅日子、牛顿、薮柑子。他出生于东京,家中是高知县士族,因生于戊寅年寅日,故名寅彦。高中时受英文老师夏目漱石、物理老师田丸卓郎的影响,立志钻研文学与科学,并曾加入夏目漱石所主持的俳句同好团体“紫溟吟社”。1899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系就读,并于1908年取得理学博士学位,在学期间多次在杂志上发表散文作品。曾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理化学研究所研究员,亦为帝国学士院成员。
他的散文题材多元,除了写故乡高知的风物、回忆,也自数学、物理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取材。著有《冬彦集》《薮柑子集》等散文集。
一
当初在盖现在住的房子时,我特别拜托承包商,务必留心处理,让老鼠无法入侵天花板。对方虽然承诺会特别留意,但是施工期间我仍不时叮嘱,以免他们忘了这件事。也有好几次,我直接提醒了师傅,但要我自己检查天花板内部,还真是提不起勇气。
搬进去后的最初几个月都很平静。我开心地想,总算不枉我唠唠叨叨地叮咛。之前和老鼠一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习惯了它们闹出的动静,睡觉时天花板终于不再有老鼠的声响,倒也让我有点不习惯,感觉少了些什么。这样说可能太过夸张,但我想特别孤独的人在某些情况下,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老鼠莫名感到亲近也并非不可能。
最近不知道哪来的老鼠开始入侵天花板。就像漏水一样,一旦通道出现,之后就没救了。
晚上因为工作等事情忙到半夜时,就会听到头顶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或是小心翼翼地啃咬物品的声响。这就算了,如果在正要睡着的那一刻被巨响吓醒,或是新买的书的封皮惨遭啃食,就会有些怒火中烧。
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归咎于承包商或师傅,还是传统的建筑方式本身就有问题。想了想,如果依照我向承包商和师傅要求的方式处理,绝大多数的房子都能杜绝鼠患才对,但实际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家里没有老鼠。甚至有人迷信,当某户人家家中的老鼠消失无踪时,就是发生不祥之事的前兆,所以我们日本人对于天花板有老鼠这种事,也是不得不接受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任性地拒绝,这种想法似乎太过高傲且洋化。有人说,只要每天定量提供少许饵食给老鼠,它们就不会去咬用品和衣物。某个经济学家曾说,再怎么有害无益的“低等人类”也同样拥有生存的权利。若是如此,即使是惹人厌的老鼠,不赋予它们相同的权利,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我不清楚这是否是真的。即使是人类,真的有那样的权利吗?如果真的有,当双方的权益相互抵触时,较强的动物就会去欺压较弱的一方,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实,学者再怎么抗议似乎也没有用。
我想,在尊重科学的现代,有无数种方法能防止老鼠躲进天花板或橱柜里。听说有位学者无时无刻不开着天花板夹层内的电灯,但我总觉得这方法即使再怎么有效,未免也太浪费了,应该有更简便的方法。有个狂热的住宅建筑研究者打算在天花板的夹层里坐个两三天,他认为只要观察老鼠的移动,应该就能立刻找出适当的方法。或许学者很久以前就知道防鼠的方法,而我们不曾听闻,或许也曾听说过,却并不相信或加以实践。我想,住宅建筑的课程里,应该会有关于老鼠的章节吧。
把师傅叫来找出老鼠的巢穴不只麻烦,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最后,还是只能用最平凡的方法试图赶走它们。
我曾听说灭鼠药效果最好,但我家有很多小孩,担心有意外,从来不曾使用过。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许多,应该不会有问题了,于是打算尝试看看,结果玄关的天花板掉出一大堆蛆来。在我找来镇上的清洁工帮忙爬上天花板夹层清理之前,实在是感觉很不舒服。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打算用老鼠药了。听说吃下老鼠药的人会吐出白烟,那老鼠应...
我也买过好几个木板上装设有铁弹簧的捕鼠器回家设置陷阱。一开始有段时间经常抓到小只的幼鼠。捕鼠器的设计相当粗糙,因此用不了几次就会变得很难用。细心调整,使它维持器械该有的灵敏度,这项工作也难以寄望于那些脑袋不灵光的女佣。我很想对做出这种粗制滥造器械的人,还有毫不在乎地使用它的人表达我的不满。
有时我会使用那种用金属网制成的长方形笼状物,但它只要捕到老鼠一次就会残留臭味,之后就几乎不会有老鼠上钩了。即使偶尔有老鼠中计被抓,多半也都是傻愣愣的幼鼠,换成是狡诈的成年老鼠,不论是怎样的陷阱,它们都不会受骗。即使是小小的老鼠,也会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得更加精明,想要永远用同一款旧式捕鼠器捕获它们八成是不可能了。
相较于此,更让我头痛的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积极地想要赶走老鼠。有几次,我费心设置的捕鼠笼的开口被推到墙边,老鼠再怎么想进也进不去;有时笼门早已关上,就这样摆在厨房角落却没有人处理,好几天后我才发现,十分泄气。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想,还是找只天生就会抓老鼠的猫效果最好。
老鼠一天比一天猖獗,就连白天也会看到它们在饭厅到处乱窜。有天傍晚,我正在二楼工作,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激烈的碰撞声和一阵喧嚷声。我下楼查看,发现两个女佣正挥舞着扫把,把两只老鼠追赶进玄关一坪17半大小的空间里。最后终于用扫把逮到其中一只,我便用火钳把它拖出来,再用麻绳紧紧地勒住它的脖子。我勒得很紧,老鼠很快就死了。看到它断气之前痛苦不已的周期性痉挛,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最近读到的文章里死刑犯最后的模样。
另一只老鼠则消失无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玄关没有摆放什么物品,应该没有什么孔隙让老鼠逃进去。谨慎起见,我还用蜡烛照了照连接柱子的横梁内侧,并用火钳戳了戳,但还是没有找到。只有某处墙壁缺了一角,看起来似乎形成了凹洞,但光照不到那里,所以也没办法看清楚。不过即使那里有个凹洞,也无法确定老鼠是否能钻进去逃跑。我心想,会不会是溜进谁的和服袖子里了,查看过后当然也没有。真有些不可思议,我们这些体型庞大的人类竟遭到这般娇小动物的玩弄。这时如果采用百分之百科学的方法,以明确的理论找寻老鼠的踪迹,这不值一提的谜团多半就会立刻解开,但也会变得有些无聊,因此便以“横梁内侧有凹洞”的假设来解释眼前这个和明确的物理法则相互矛盾的事实,借此蒙混过去。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也会有与此类似的情况。把阳光下的矛盾,硬塞到黑暗的孔中,让自己心安理得,这种事并非未曾发生过。如果不能这么做,许多学者就无法高枕安睡了。如果无法做到对人生的难题漠不关心或是随心所欲,那么对于猫的需求或许会大得多吧。
这场纷扰平静下来不过十几二十分钟,这次又换成在厨房展开了第二场骚动。不知道是人类尖叫还是动物鸣叫的恶心声响,夹杂着孩子们的吵闹声传入耳中。我前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到年纪尚轻的女佣站在饭厅正中央,张大嘴巴发出奇妙的怪声,身体还扭来扭去。她口中念念有词,其他人则远远地站在四周。
一问之下,原来是老鼠躲到了她的后背上。我问女佣,老鼠到底是跑到了和服里还是短外褂里,她不回答,只是一直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让人搞不清楚状况。只要老鼠一动,她就会发出怪异的叫声,不断地晃动身体。我把短外褂的下摆缓缓地往上提,就看到可爱的幼鼠正伸长手脚,紧紧地抓住短外褂的内侧,就像牢牢地粘在上面一样。我用力甩了一下短外褂,它咚地掉到榻榻米上。正当它准备逃跑时,我迅速用坐垫将它压倒在地,之后再用对付第一只老鼠的方法解决了它。目睹这个可爱的小动物生命历程最后的波折,感受实在不太愉快。上一刻还活得好好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逝了,这让我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反倒是在这种大小的动物身上,才能稍微单纯地去思考死亡这种极为平凡又极难理解的现象吧。人类的死亡或家畜的死亡有许许多多的前奏,只有跋而没有正文的死亡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孩子们也一动不动,一脸认真地在一旁围观。不知道在教育家的眼里,这种情景烙印在年幼的孩子心中,会造成哪些好与坏的影响呢?我想多半会认为这样不太好吧。或许也要看孩子原本的特质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考虑到实际的层面,还是先和孩子约定好,告诉他们终结动物的生命无论怎样都是残忍且不应该做的事,这样会比较单纯且安全。话虽如此,在孩子能够无动于衷地观看这样震撼的画面之前,如果刻意避免他们直视,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有人告诉我,我勒死老鼠时的表情和平时有天壤之别。听到时,我有些意外。他还用铅笔画给我看,说:“就是这种表情。”
事后我询问了女佣。原来,玄关的骚动结束之后,她回到房间坐着,不知为何感觉到背部愈来愈温暖。她觉得不太对劲,似乎某种有重量的东西正动来动去,这才发现有老鼠,于是一个箭步冲进饭厅,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
俗话说穷鸟入怀,穷鼠啮狸,被逼到绝境的老鼠紧贴在追它的人的短外褂里,却是前所未闻。但事后想想,相对封闭的一坪半空间,一只老鼠实在没有道理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之后,我们也没有去确认那个假设的横梁凹洞是否存在,我想八成没有,即使有,也无法通到另一头去,这一点只要稍微从屋子的构造加以思考就能立刻想通了。因此,老鼠躲在某人的衣服下,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即使如此,牢牢地依附在短外褂里,和人类背靠背地悬挂着,并维持这样的姿势,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老鼠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呢?是极度恐惧导致一部分神经麻痹而呈现出假死状态,还是出自本能的智慧才这么做呢?说不定前者和后者本质上是一种情况。
经历了这样一场骚动后,这群鼠辈并没有停止捣蛋。大得吓人的成年老鼠简直就像在愚弄我们这些智慧有限的人类似的,随心所欲、横行霸道地做它们想做的事。
二
应该是由春天转入夏天之时,有天孩子发现流浪猫在客厅的缘廊下生了小猫,便跑来告诉我。对这一带厨房构成威胁的大黑猫,在缘廊下塞满竹枝与木材的深处养育着两只小猫。一只是有黑、白、褐三色的三花猫,另一只则是白、褐、灰褐三色的虎斑猫。
在我家孩子们单调的生活里,这似乎是一个相当重大的事件,他们会不时对我说起猫妈妈和小猫的各种动静。
从我懂事以来,我们家就不曾养过猫。首先,我母亲对于所有名为猫的生物都很厌恶。我的亲戚家中也一样,有些养狗,却从来不曾看过有谁养猫,甚至只要看到猫,就非得拿手边的物品丢向猫咪。之前家中的女佣曾小心谨慎地用割绳的镰刀制作陷阱,设置在树篱的开口处,绞杀过好几只野猫;还有个外甥挥舞着代代相传的枪矛蹲在暗处,说要攻击猫咪:只不过在他听到猫叫声的同时,就丢下枪矛,躲进里面的房间了。
由于这些原因,对猫这种动物没什么兴趣的我,就连去缘廊底下看一眼也未曾有过。
不久后,小猫渐渐长大,开始经常出现在庭院的草地上。有时也会看到在刚长出新芽的草地上,伸长了脚横躺在杜鹃花丛阴影中的母猫正在逗弄两只小猫。但是每当有人靠近,脚步声传至走廊,母猫就会急急忙忙把小猫赶进缘廊下,而小猫也几乎会在同一时刻躲藏起来。猫贼的孩子果然也会被教育成猫贼啊。
有天,妻子不知道怎的,抓到了那只小的虎斑猫,并把它带进客厅来。小猫全身包裹在白色围裙里,只有头露了出来。妻子把它放在腿上,搔着它的下巴。猫咪已然放弃,也不怎么挣扎,但刚把它的前脚露出来,它就扭扭头,蠢蠢欲动地想要逃跑。年幼的孩子们想要养这只小猫,但我只是敷衍带过。我当时觉得,我们家是绝对不可能养猫的。
之后过了两三天,妻子又抓了另一只三花猫进来。但是和之前的虎斑猫相比,这只小猫勇敢和倔强的程度相当惊人。整只被包在围裙里的小猫激烈地反抗,脚稍微一露出来就又抓又咬。在庭院里玩耍时,这只三花猫比起虎斑猫要敏捷、活泼许多。原来小猫也一样,兄弟姐妹之间的个性也会各有差别呀。我难得对猫咪的事感兴趣,之前还傻傻地以为猫咪即使每只花色各有不同,本性都是一样的。感觉在众多动物中,猫在我心中的地位稍微提升了一些。
不只是孩子,这次连妻子也开口说想驯养这只三花猫,但我还是无法接受。然而,我心中对这只倔强又勇敢的小猫,开始萌生出之前从未有过的亲昵或疼爱的感觉。虽然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但猫咪在我心里的印象,已经开始拟人化了。
那次之后,猫妈妈和小猫愈来愈害怕人类的一举一动,而孩子们反倒对猫咪更有兴趣了。有时吃完晚餐,孩子会如同伏兵一般埋伏在庭院的各个角落,到处追逐不小心溜达出来的小猫,但就连大人也已经不太能捉到它们了。或许是对于一次比一次更激烈的迫害感到害怕,又或是小猫已经长大独立,母猫已经完全舍弃了缘廊下的产房,把巢穴移到别处了。然而,有时仍会在一旁屋檐的挡雨布上看到猫咪母子的身影。每次见到小猫,它们似乎总是比之前长大了一些,并且俨然成为出类拔萃的猫贼,展现出小心谨慎且机灵敏捷的特质。
这段时间,老鼠仍然在持续捣蛋。我们甚至发现老鼠把二楼柜子的拉门咬破,还把准备留给来访宾客用的顶级寝具咬了个大洞。连幼鼠都捕捉不到的捕鼠器维持笼口合上的状态,被丢在厨房的橱柜上,挂在铁钩上的天妇罗已经有如风干的仙贝般卷曲变形了。
三
这是六月中旬的事。有天我正在工作,孩子来找我,说家里认养的猫来了,要我去看看。我跟过去一看,是一只已经不算年幼的三花猫。一大群人围成一圈,带着满满的好奇围观着新来的同居小家伙的一举一动。我对猫丝毫不了解,它的一切对我来说都相当稀奇。妻子把猫咪抱起来,搔弄下巴和耳朵周围,这时它的胸口一带发出类似液体沸腾的声响。猫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我从书上和他人口中多少都曾听闻过,但直到四十几岁的如今才亲身经历。“这么做代表它们很愉悦。”这对刚开始养猫的我而言,总觉得难以理解。“这只猫是不是肺还是哪里有问题啊?”话一说出口,我就遭到猛烈嘲笑。实际上我现在还是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从喉咙发声,还是从肺部发声。一个部位振动,力量会传递至整个胸腔,只要触碰看看就能清楚地感觉到。腹腔感受到的振动则弱得多,几乎感觉不到。我想这是因为这股振动传递至坚硬的肋骨,因此连外侧也感觉得到。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好奇发出这种声音的原理,以及其生理上的意义。我在中学教授动物学,也在杂志或书上读到过鸟和虫会发出声音,却还没有机会了解猫的呼噜声。这完全不是由于现代教育有缺陷,只不过是我自己没有常识罢了。听说有些小学老师会误以为民主(democracy)是一种医治神经衰弱的药,列宁(Lenin)则是******名,我的情况或许比这还要糟糕。然而,真的了解列宁、民主和猫咪呼噜声的人应该少得出乎意料吧?总之,我想这种呼噜声和人类等动物出于食欲而从喉咙发出的杂音在本质上应该也有所差异。
在我听来,这种声响会让我联想到许多声音,例如潜入海里时听到的海浪拍打下的沙粒互相摩擦的声音,或是从火山深处传来的锅中液体的沸腾声。如果狮子和老虎也会发出相同的呼噜声,那这种声音似乎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我也很想听听看。
一把三花猫放到榻榻米上,它就会马上把上面的纸片拿来玩,举动看起来无比轻快优雅。我想人类的小孩再怎么样,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摆弄得如此优雅。至于英国一带的贵族我就不清楚了。
然而,它的一举一动仍然稚气十足,和人类小孩的孩子气在某些难以名状的地方明显相似。
和流浪猫的孩子相比较,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必须将人类视为敌人——这是上天赋予流浪猫的命运;而这只三花猫则是打从一开始,就对人类的善意抱持着绝对的信任。被带到从没见过的人家中,由这些陌生人收养,三花猫毫不怀疑地相信这就是它的家,且没有丝毫惧怕。无论受到如何粗暴的对待,它也会视之为善意,全盘接受。
话说回来,我记得自己没有答应过让妻儿在家中养猫。他们和我商量过好几次,说想认养小猫,但我应该还没有正面回应过才对。然而,当我望着眼前这个美丽又稚气十足的小动物时,这种问题自然也不成问题了。
原本家中的大多数人都想养小猫,这份期待经过女佣转述,传到经常往来的杂货店老板耳朵里时,似乎变成了积极的要求,于是杂货店老板便突然和猫主人家的女佣一同带了小猫前来。听说小猫来了以后,径直跑进厨房,随即就被带到了里面的房间,但它又立刻跑回厨房,紧跟在带它来的人身后。家人见状,便提议先用绳子绑住,但带它来的人说这样太可怜了,请求家人不要这么做,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听说对方还拜托我们晚上让小猫睡在怀里。我来看它时,大概是因为它早已到了一段时间,因此已经相当习惯这里了。
小猫在原本的主人家中,似乎备受疼爱。喂养它的食物也是相当稀有的食品,例如牛奶、鱼肉,而且它只吃优质部位,坚硬的头骨等绝不会放进口中。有人觉得这猫未免也太奢侈了,也有人称赞它品味高雅。不只如此,它也绝不会觊觎饭桌上的菜肴。
孩子们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疼爱它。他们给它取名为三毛。放学一回到家,放下肩上的书包之前就先问:“猫咪呢?三毛呢?”我觉得孩子们的生活中开始出现了一番新的情趣。有好几次,年幼的两姐妹抢着要抱小猫,吵着说:“让我抱一下会怎样嘛!”再或者是哭着喊道:“一下都不让我抱!”吵到即便我在有点距离的房间里也能听到,最后一定还会有一方哭出来。孩子们为这种事伤心,这不禁让我感到有点担心。
猫咪也很可怜,能安心睡觉的时间,就只有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没过多久,学校放了假,小猫就整天不得安宁了。年纪较长的孩子见到年幼的孩子把三毛当成玩具,觉得三毛可怜,便要他们把三毛放下,但没过多久自己又会去逗弄它。我心想,三毛大可以逃到缘廊下或其他地方躲起来,但它却百依百顺,即使无奈却毫不抵抗,任由孩子逗弄。我总觉得有些残忍。实际上它确实愈来愈瘦,和刚来时相比,瘦到我几乎快不认得了。它走起路来脚步不稳,坐着时身体也摇摇晃晃,而且还会像人类一样打瞌睡。猫会打瞌睡,这个事实让我感到相当稀奇,像是什么天大的发现一样说给别人听,早就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取笑我。即使对方正巧不知道,似乎也都不觉得这个事实很有趣。仔细观察从猫咪这个举动映照出的人类态度,我产生出一种混合了滑稽与悲哀的奇妙情绪。
如果维持目前的状态,小猫应该会死掉吧。它有时甚至会把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弄脏我们帮它铺好的窝。到了晚上,它则疲惫不堪,陷入毫无意识的沉睡,似乎从来不曾被外在的声响吵醒过。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不觉间老鼠已经不再猖獗了。偶尔听到厨房碗盘的碰撞声,三毛也毫无反应,沉睡如常,想来这孩子从未见过老鼠这种生物,因此本能尚未苏醒吧。
我不断在孩子面前威胁说,如果他们太过分,我就要把猫送到别人家或是还给原主人。最后终于和原主人商量好,让它回去静养几天。
小猫不在,家里顿时冷清了起来。正好这段日子雨又下个不停,孩子们安静得一反常态。
平时三毛总会在晚上孩子们熟睡后来到书房,有时轻得连脚步声也没有。它会从书桌下偷偷玩我的脚,我只要将它抱到腿上,它便会发出惯常的呼噜声。但那天晚上三毛根本不在家中,不可能来找我。工作完成后,我抽着烟,听着静静滴落的雨声时,突然浮现出奇妙的想象。我脑中勾勒出三毛真的被丢掉,在这样的雨夜里全身湿透地走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模样。饥寒交迫之下它浑身发抖,在某处的垃圾桶四周徘徊。接着,大概是因为眷恋从某户人家的雨户18外泄的灯光,它发出哀凄的叫声。
隔天傍晚家人去接三毛,带它回家。才两天不见,它就胖得快认不出来了。由于原本尖瘦的脸胀得圆圆的,眼睛看起来突然变得又细又长;原先眼睛周围多到不可思议的皱褶消失了,表情也变得沉稳许多。真想知道那户人家到底对它有多么宠爱。不过家里也有人认为,它可能是因为喝了猫妈妈的奶才变得如此圆润。
夏天日渐炎热,每到傍晚全家人就会走到庭院来,三毛也一定会跟来。以往流浪猫会把杜鹃树根部往内凹陷的地方当成玩耍的基地,不知为何,猫咪似乎像是约好了一样,都很中意那里。三毛追着球到处乱跑时,一定会跑进去,接着便摆出锁定猎物的猛兽般的姿势,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即将飞扑出去之前激烈地左右摆动着腰部。有时它也会在山白竹林里躲藏好一阵子,又突然像鲤鱼逆流而跃一样高高地跳起,接着露出一脸傻愣愣的表情。有时还会将四只脚往两侧摊开,让腹部紧贴着草地,就像飞鼠正在滑翔一样,我们猜想,它可能是想让腹部降温吧。
我除草时,三毛会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突然扑向剪刀尖,十分危险。大家都拿它没办法。后来我除草时尽管已经相当留意,还是经常会听到孩子提醒我,说三毛正准备要扑过来。猫咪对于除草剪刀的好奇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在它对线头和球失去兴趣之后,只要看到我拿着剪刀走到庭院,就会立刻跟过来。有时当我蹲下,它会悄悄溜到我的腰下,从双腿间探出头来,接着只要稍微碰几下剪刀,就心满意足地慢吞吞地走到另一边,在茂密的八角金盘下扑蝶或逗弄蟾蜍。
三毛对阵蟾蜍,最开始好像失败了。大概是在咬住蟾蜍之后,三毛受到了攻击,只见它嘴里噗噜噜地流下白色唾液,同时用两只前脚扯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它扯下来一样,看起来非常痛苦,那动作和蟾蜍舔食烟雾时的举动十分相似。那次之后,三毛再也不会用嘴触碰蟾蜍了,只是用前脚轻轻压着它的头,或从侧边轻轻推一推它的肚子,然后歪着头观察。憨直的蟾蜍每次被触碰时,都会紧张得全身僵硬且身体胀大。丑陋的泥土色身体看起来就像一个气愤难耐的肉块。小猫看似对自己的优越地位有着绝对的自信,它一边不时地东张西望,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伸手逗弄对方。
有件事让我很困扰,三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捉蜥蜴来吃的习惯。刚开始,它一定会把捉到的蜥蜴叼到榻榻米上面,吃掉之前先玩弄一番。有时捉到体型较大的蜥蜴时,只会把尾巴叼过来,和身体分离的尾巴就像拥有独自的生命般抖动。只要我一发现,就会把三毛紧紧地抓住,硬是把蜥蜴从它嘴里扯出来,丢到它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而辛苦捕捉到猎物的三毛便会在榻榻米上边走边闻。它根本搞不懂,为何不能抓蜥蜴吃;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不可以。因此,后来三毛似乎便不再特地把蜥蜴叼到榻榻米上,而是发明出新的方法,在捕捉到的现场立刻吃掉。有时看到吃完蜥蜴后一边舔嘴巴一边走上缘廊的三毛,我总觉得有些恶心。或许是因为觉得它吃着我们的食物,属于家中的一员,因此吃蜥蜴就像是亵渎了家人的整体膳食。这只四脚兽在我们心里,已经人格化到这种程度了。
每当深夜我独自工作时,就会听到长长的缘廊里由远而近的轻巧脚步声,接着三毛就会钻到椅子底下,轻舔我的脚,这时我会不经意脱口而出:“怎么啦?什么事啊?”这绝不是我自言自语,三毛总能很机灵地理解我说的话,我之所以开口,也是将它当成了说话的对象。当这个对象怎么都不回话时,只要把它抱起来,它就会立刻开始出声叫喊。我感觉自己似乎慢慢能够体会那些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寂寞的人,或是能够任意抚摸的对象已不在人世的老人,一味地疼爱猫咪近乎溺爱的心情;也能理解有些外国人饲养乌鸦作为耕种伙伴的心情。或许对于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而言,这种动物比喜欢强人所难的人类要来得可靠得多,它们更是生活的良伴。
不可思议的是,极度厌恶猫咪的母亲不仅不会把偶尔爬到她腿上的小猫赶走,小猫把母亲独住的房间拉门抓破时,她似乎也不以为意。
四
三毛来到我们家后,最能激发它好奇心的大概就是蚊帐了。不知为何,它一看到蚊帐就会莫名兴奋;特别是有人在蚊帐里,而它在蚊帐外时,就会更加激动。它会把背高高地拱起,耳朵压低,露出吓人的表情,接着以豁出性命般的气势飞扑过来,并全身依偎上去。蚊帐那种既柔软又强韧的抗力对于猫咪而言大概很奇妙吧,尤其是蚊帐的一角拖在地上形成袋状,将三毛的身体包裹起来,这对猫咪来说实在很不可思议,再怎么看都和一般的玩耍方式不同。三毛玩得太认真了,有时会让我产生它很了不起的感觉。顺从的特质消失无踪,野兽的本性表露无遗。
也许是蚊帐本身或透过蚊帐看到的人影在猫咪眼中就像是什么骇人的怪物,又或者是蚊帐中的一抹青光,唤醒了远古祖先流传下来的、在森林里的月光下走动着寻找猎物的本能。如果有不同颜色的蚊帐,我真想拿来实验看看。
在三毛玩的各种物品中,如果说有什么特别有趣,那就是用来制作和服腰带的布料卷成的布棍。用前脚让布棍滚动起来,这没什么特别,但是三毛会用两只前脚抱住布棍的一头,再用后脚巧妙地站上去。布棍一滚动它立刻跳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往前慢吞吞地走个三四步,然后端庄地坐好。它会这样重复好几次,至于它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二楼放了一张藤椅。四只椅脚以斜线交叉,正中央形成一个有点接近架子隔层的空间。这里是三毛最喜爱的玩耍基地之一。它会先把小纸片之类的东西丢下去,再从凌乱交错的藤条缝隙中伸出前脚抓住那些纸片。如果不小心从椅子上滚下去,就会仰躺在地,从椅子下方轮流把脚伸进缝隙里。
我们无法理解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义,想来三毛也许是在下意识地锻炼自己,习惯那项自己尚未发觉的未来使命吧。
在原来的家里养好身体的三毛,不知从何时开始又消瘦下来,肩胛骨变得高耸,侧脸变得尖瘦,眼睛显得更大了,看起来实在很可怜。于是有人提议再养一只,分担三毛过重的压力。家中很多人都赞成。
有天黄昏,我走出庭院,听到厨房里热闹异常。在女人和孩子们的笑声中,还夹杂着陌生男人的声音。“好乖的猫咪呀。”我清楚听到妻子这么说。她说到“乖”这个字时,带着奇妙的声调。原来是经常往来的牛奶店老板带了不知道从哪里认养的小虎斑猫过来。
那是一只还很幼小、能用一只手握住的猫咪。有如胎毛般不带光泽的毛发,在背上蓬乱地生长着。它的长相也很奇妙。额头突出,短短的脸像是整个压扁了一样。还有一对又大又长、不符合比例的耳朵,配上这样的脸,更突显出它奇特的表情。不知为何肿胀得让人不太舒服的腹部两侧,小指粗细的后脚像伸缩棒一样往外撑着,不禁让我想起了用谷穗制作的猫头鹰玩偶。
三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同伴,明显表现出惊讶、疑惑与不安的样子。小小猫似乎把三毛误认成了自己的母亲,亲昵地踩着小小的步伐接近三毛,抬起一只前脚想要触碰它。结果三毛一副被毒虫碰到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往后退。小小猫紧紧追着三毛,再次抬起一只脚。这个情景实在太逗趣了,看到大家捧腹大笑,我也受到感染,好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哈哈大笑了。
两只猫稍微习惯彼此之后,换成三毛采取攻势,开始袭击。它突然飞扑出去,一下头一下脚地咬住小小猫,再用后脚猛踢,简直就像是老鹰和小鸡之战。小小猫无力反抗,想要逃跑,却迟迟没有行动。它不时发出小鸟似的吱吱声,还不服输地咬三毛、踢三毛。三毛一松口,小小猫就立刻转向它,维持坐姿,短短的尾巴在空中画出8字形,等待三毛朝它发动攻势。有时小小猫会钻进衣柜和拉门之间,三毛因为无法整只钻进去,便发狂似的把前脚伸进去骚扰它。这时小小猫便一派轻松地从另一头走出来,接着又同样用短短的尾巴,像笨拙的指挥一样画出各种8字形。
有人提议给小小猫取名为小鬼头,但又有人说最好不要给这种家畜取太亲昵的名字,我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便取了个名字叫小玉。不过也有人认为给公猫取名为小玉很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只猫的性情差异愈来愈明显。三毛对食物几乎没什么兴趣,相当优雅,如同贵族一般;相对而言,小玉则明显像个庶民,旺盛的食欲和瘦小的体型不成比例。即使是三毛不屑一顾的鱼骨和鱼头,小玉也会欣喜若狂地吃掉。还有,只要有人碰它,它就会竖起背上的毛,并发出吓人的低吼。那阵呜呜呜的叫声实在气势慑人,无法想象是这么小的幼猫发出来的声音。除此之外,小玉还会将两只前脚的脚趾尽可能撑开,牢牢压住身旁的食物,试图尽数占为己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它就是个大财主。被它推开的三毛似乎吓呆了,退开一段距离,眼睛直盯着小玉。如果丢给小玉一片带血的鲭鱼肉,即使没有人碰它,它在把肉叼走时,也会像之前一样发出低吼声,同时迅速逃离现场,这种特质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猫贼。不只如此,这只猫还会随处大小便,几乎每晚都会把坐垫或寝具的一角弄脏。打理厨房的人也必须为它闯的祸处理善后,不欢迎小玉的声音随之而来。而其他人则难免会对小玉吃东西时的举动感到不舒服,再加上看到乖巧的三毛的食物被小玉抢走,这种心情就更强烈了。
也有人认为带小玉来家的牛奶店老板应该对此负责。似乎所有人都希望把小玉还给牛奶店老板,让他带一只更乖的猫来。不只如此,甚至有人已经找到候选的小猫,前来征询我的意见。
然而,当牛奶店老板真的要把小玉带回原来的家时,我心想把它转交给新主人,最后大概也躲不掉成为流浪猫的命运,明知如此还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带走,实在于心不忍。我想,随处大小便的毛病只要稍微留意,让它养成好习惯,应该就能改掉。因此,我先在纸箱里放入法兰绒的旧布条当作它的床,再把泥土倒进点心盒里,和纸箱并排放在浴室的更衣区。上床睡觉前,我会找到时常睡在蚊帐一角上的小玉,把它抓到浴室的床里。毫不知情的小猫果然像其他的猫咪一样,从喉咙发出呼噜的声音,闻了闻土的气味后,一次就解决了大小便。我把浴室门整个关上,并且关了灯,把小玉留在一片黑暗中。还要好久才会天亮,这段时间不知道里面的状况如何,但当玻璃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时,小玉把浴室门抓得沙沙作响,又发出之前那种小鸟般的叫声,听起来像是要我快点放它出来。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它先是急忙地往浴室外冲,下一秒又跑回了原本的位置,接着像只小狗一样绕着人脚边转圈奔跑。这样重复了十几天后,我试着把那个当床用的纸箱和便器拿出来,放在三毛平时出入的门洞旁,并把小玉带过去好几次,让它闻土的气味。隔天早上,我仔细检查了家里的棉被和榻榻米,没有发现任何地方被弄脏。大概是在三毛的引导下,小玉也学会从门洞出入了,在那之后,我曾见到小玉在天亮时从洞口爬进来。
小玉异常旺盛的食欲也稍微减弱了,渐渐不再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胀大得令人有点恶心的肚子不再那么凸出之后,瘦下来的腰部到后脚的部位看起来莫名寒酸,但总算是慢慢变成猫应该有的样子了。小玉渐渐地散发出家猫般落落大方的气质,开始做出少爷般优雅、惹人疼爱的举止。
放完暑假,学校开学后,猫咪的身体总算可以少受一点骚扰了。上午三毛和小玉会在通风的橱柜隔层尽情地伸长四只脚午睡。有时一只正在酣睡,另一只就会不断地舔对方。到了傍晚,两只猫会跑到庭院,在草地上大玩相扑。因为白天能够好好地睡觉,晚上它们俩经常在缘廊吵闹。这让我有些困扰,但并不生气。厨房传出瓷器的碰撞声时,我会前往查看,有时会看到两只小猫从忘了关上门的茶具柜的层架上,露出装傻的表情探头窥看。老鼠始终没有捉到,但它们也不再捣蛋了,天花板一片宁静。
直到现在,在缘廊下出生的流浪猫之子三花猫——我们也叫它三毛——还是经常会出现在隔壁房子的挡雨布上。虽然也是只美猫,但我总觉得它一脸凶恶,或许是错觉吧。而我们家这只胆小的三毛一看到流浪猫就会急忙跑回家来,小玉则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人说看到它和流浪猫一起玩耍。我有时会敲打着它的脑袋说:“不能变成不良少年哦!”不过猫咪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敲打吧。
我们家的猫咪历史由此展开。我希望能从此刻开始,尽可能忠实地记录猫咪的生活。
秋夜月色皎洁,微风徐徐,院子里有块树根正好可以当作缘廊的台阶。三毛和小玉就在上面把后背拱成圆形,并肩端正坐好,望向月光洒落、一片寂静的庭院。我动也不动地看着这番情景,感到一股深深的幽寂,进而有种想法:它们和一般的猫咪不同,来自人心无法理解的另一个世界。面对其他家畜时,我多半不会萌生这样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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