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塞冬游轮夜景：西雅图的小白船在用乐声发光

小白船的粉黛色晚霞 （毛豆子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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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拨通和Jordan的Zoom视屏电话之前，我再次打开他从2020年3月24日开始几乎每日更新的Instagram账号, 每天会有一个西雅图音乐人在他一艘名叫“Clarabelle ”的五米出头的小白船上进行演出。这一天是一个叫Kim的西北太平洋芭蕾舞团的小提琴手，她坐在小白船上演奏了一支曲风轻快的美国经典提琴曲《士兵的欢乐》，她的搭档、木匠Alec 则坐在岸边的草丛里为她配上曼陀林。这是西雅图一年五十多个晴朗天里的一个，恍惚间，你有一种天高水蓝，世事既往的错觉。

小提琴手Kim和搭档、木匠Alec （毛豆子供图/图）

Jordan加入了我的Zoom会议室，他在个人网站www.jordanhanssen.com 显示的身份是冒险者、作家。他为自己的会议室设置的背景是阴沉不定的普吉特海湾，这是西雅图西岸的峡湾， 我回到了冷峻阴沉的2020年的七月现实之中。

Jordan 的颈脖上依然挂着锚状的银缀饰，系着蓝色的渔夫围巾，这是他作为水手的装饰。他和我对话时，说到兴起时，人会轻微地摇晃起来，这给了我那种他依然在橹桨而行的错觉。Jordan乍一看好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大叔，事实上他今年只有37岁，额头上偶然还可以找到青春痘，他梳着西雅图体力工作者喜欢扎的马尾辫，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他的形貌和三年前相比，没有明显变化，只是这次把马尾辫放下来后，都可以披肩了，大家都已经很久没有理发了。

我和Jordan上次见面是在2017年的西雅图，他用“Clarabelle ”小白船带我摇桨畅游了普吉特湾。2006年，Jordan曾完全凭借人力划艇横穿大西洋，花了71天，3小时，22分钟，35秒，创下吉尼斯纪录，这是第一个划艇从西到东穿越大西洋从美国陆地到英国陆地的海洋四人组， 他一直和他的三个队友在这个海湾训练。

Jordan和三个队友的无动力横越大西洋探险之旅 （毛豆子供图/图）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见面前Jordan言简意赅却令我激动不已的短讯：“5月4日早晨六点半见，我将带你领略我的西北太平洋”。时隔三年，我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让我们得以见面的“爱彼迎体验”（Airbnb Experience）也已经暂停，它现在只提供一些在线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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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当我在计划西雅图之行时，本来并没有特别的期待，西雅图就是西雅图，我似乎对美国城市已经有些倦怠，直到看到“爱彼迎”app上一个名为“Rowing Urban Waterways”的体验时，我眼前一亮， 我被主人搭配的照片所打动：在粉黛色的晚霞中，一艘质朴的玻璃钢小船漂流在一条未名的水路上，船上有两个背对我们的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是我可以猜想此刻他们所面对的巨大的沉静。

西雅图的城市水路是大多数去西雅图的游客未曾有机会探索的，而这个体验的主人的简介让我更对西雅图充满向往，Jordan写道：“我曾经二度摇桨穿越大西洋，其中一次，我获得了吉尼斯纪录，而另一次，我则在百慕大三角洲翻船。”

Jordan和他那艘横穿大西洋的划艇。在两个多月的漂流中，他们保持两个人划船，两个人休息的节奏。艇上用来睡觉的舱房长2米，宽1米，高0.5米，却令Jordan迷恋不已，好像婴儿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毛豆子供图/图）

当终于在Jordan的西北太平洋见到这个西雅图人时，我首先注意到他两个小臂上的纹身，右臂上的希腊字母是“21位桨手”的意思，来自于《奥德赛》中的古希腊女神雅典娜给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的劝诫：“让船载上21位最佳桨手，出海探寻你久未有声息的父亲的消息。”

这是Jordan 在第一次大西洋远航途中， 当时的女友捎给他的讯息，他通过卫星通讯设备得到了古希腊女神的劝喻。Jordan感到自己和这个年轻的古希腊英雄有某种惺惺相惜感：自己父亲当时也从生活中消失了20年。他如此喜欢这句话，以至于后来把这句话列为自己写的那本关于远征大西洋的自传作品《Rowing into the Son》的书首献词，因为这句话恰如其分地概括了那次远行和父亲的关系：Jordan的父亲在他三岁时猝然病逝，从小缺失生父的他总在寻找和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联系，他觉得这样的一次在苍茫未知大海中的奥德赛般的史诗旅行，也许是一种抵达在遥远星辰里生活许久的父亲的方式，他就好像那个同样急于寻找父亲消息的忒勒玛科斯。他还征得了队友的同意，将船以父亲的名字命名：James Robert Hanssen。

而左臂上的那个纹身则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变身为美人鱼。在Jordan的第一次跨大西洋远行时，他的头发很长，发梢常常会飘拂在小臂上，在每两小时轮班，24小时连轴转的枯燥划桨运动时，他被在小臂上纹一条美人鱼的想法所激动了，因为每次伸展小臂时，美人鱼的尾巴就好像被头发丝挠得痒痒而抖动，这个场面实在太傻太好玩了，于是他在从塞内加尔到迈阿密那次未成功的第二次跨大西洋航海回来后，就去纹上了她。“而且，维纳斯是希腊爱神阿佛洛狄忒的罗马名字”，他补充道。

冒险家作家 Jordan在摇桨。图中可以看到他双手上的纹身。 （毛豆子供图/图）

Jordan并不避讳提及他的第二次横贯大西洋之旅，那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在第一次横贯大西洋后的的7年，也就是2013年，他又招募了三个新队友进行了第二次探险，这次是从西非塞内加尔到迈阿密。可惜，划艇在离开目的地迈阿密还有800英里左右的波多黎各附近翻船了，然后发生了24小时海岸警卫队的营救活动 ，事件详情被NBC拍摄的名为《翻船》（Capsized)的短纪录片里有所记载。他原本希望创造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梦想破灭了。

这是第二次跨大西洋不幸翻船后被营救后的照片，照片来自NBC纪录片《Capsized》，图中须发最长的就是Jordan。 （毛豆子供图/图）

3.

回到陆地平静生活后的Jordan是西雅图最早一批“爱彼迎体验”的主人，他热爱划船，渴望人际交流，当然也喜欢可以有额外收入支持他的另一项注入激情的爱好：小说创作，于是，这个带客人荡舟探索西雅图水路的独特经历诞生了。这艘小白船并非他航向大西洋那艘，但它也已经有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了8000公里的记录。

名为Clarabelle的长5.2米的小白船 （毛豆子供图/图）

Jordan曾在母校普吉特海湾大学（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教授一门名为“探险管理”的课程，和商学院教授一起教课，课程里还包括带学生到密西西比河漂流。这个在新墨西哥州靠近墨西哥边界小城长大的少年，儿时总以为自己长大后会接管外祖父的秤厂， 他从小就在那个制造秤的工厂长大。直到17岁，家里决定把厂卖掉，他突然不知道自己长大该干什么了。他现在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划船，旅行和写作，并把三者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Clarabelle"在Wallingford的船码头耐心地等待着我们，出发时天气晴好，水在闪闪放光，Jordan准备得非常充分，除了各种小食，还有雨伞和雨衣，当然还得有音乐。

离开了充满游艇的大湖区，就在我们进入了犹如亚马逊一样的华盛顿公园植物园的水域时，西雅图变天了，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耳边的雷声好像来自远方的鼓声。我们在一座小桥下躲雨，闪电就在船长身后不远处炸开，Jordan眯缝起眼睛，张望着天际，这也许让他想起他的第一次穿越大西洋远航，在第十七天时遇到的那场热带暴雨，同样也雷电交加，他说看到闪电，胡子好像也在打卷。也就在那天，负责计算采购食物的队友告诉他，“对不起，好像我算错了，我们吃的东西不够了！”那天爆发了他们远征后的最大的争吵，其他三个队友无法理解他怎么会犯这样的乌龙错误。最后大家只能一起节食，在抵达英国时，四个人一共轻了70磅。他也在船上度过了自己的24岁生日，生日蛋糕是船上能找到的最后一片旧面包，他在上面抹上了用番茄酱、奶油奶酪和一包砂糖混合而成的奶油，最后还不忘记插上一根火柴当作生日蜡烛。

我问Jordan, “在海上漂流的漫漫日子里有没有哭过？”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哭过很多次。”他从斯坦利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因为疲劳，因为愤怒，因为谅解，因为情感上的撞击，你知道这艘船是用我父亲的名字命名的。我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 你在重复地划桨活动中，会去想很多东西，你会想那些你爱和爱你的人，你会想你曾做过的那些善事，你会花很多时间思考，因为你有的是时间，然后你就难免热烈盈眶。”

Jordan带着形形色色的客人探索西雅图水路。 （毛豆子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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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7年我们的那些水路巡游后，自由职业的Jordan尝试了不同的工作。 2018年，Jordan北上阿拉斯加，在三文鱼捕鱼船上工作了七周，这是出名的用苦力赚快钱的地方，为了支持他正在进行中的三部曲小说创作，他需要寻找各种财路，那种无需朝九晚五但可以一下子赚足支撑一年日常生活的收入。Jordan左手拿到捕鱼船上赚到的辛苦钱，右手就买了前往意大利的机票，他在西西里的爱奥尼亚海上的离岛上度过了两个月的写作假期；然后回到西北太平洋，每天划船带“爱彼迎”的客人畅游水路。他在写作，旅行，划船和谋生汇流成的湍急水路中奋力摇桨而行，他从漂流的鲁滨逊变成了身份在水手和作家之间急剧摇摆的海明威，撒出一张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股线绳编织成的渔网。

为了不去阿拉斯加捕鱼，十个月前，Jordan开始尝试成为房地产经纪人，西雅图近年来火热的房产市场让经纪人成为一个可能在宽松工作时间下取得丰厚收入的职业。他花了十个月时间考取了房地产执照，进入一家资质不错的房地产公司，他的新工作差不多和新冠病毒同时在西雅图开始，不过就在病毒还未肆虐时，他就迅速厌倦了这份工作，他对我重复着这句话：“我实在爱不起来这份工作。”如果本来他还期待房地产经纪会给他带来和人打交道的机会，新冠病毒剥夺了这份工作可能带来的最后乐趣，他的房地产经纪人梦愉快地破灭了。好像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刻似的，他如释重负，“我可以重拾起停顿了一年的小说创作，我决定一心一意做一个职业写作者了。”

Jordan 喜欢冒险爱情小说，这也是他近年来沉浸其中的事业，就好像他的前半生沉迷于极限航海，35岁后的他更钟意在文字的海洋中体会惊心动魄的掌控感， 他喜欢写作和喜欢划船一样，因为它们都涉及到迷人的技巧，持久的恒心和千变万化的可能。如果“爱彼迎体验”仍然无法复苏，他可以再次北上阿拉斯加，三文鱼渔船的老船长和他34英尺长的渔船，总在浑浊的布里斯托海湾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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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疫情爆发之前，Jordan在“爱彼迎体验”上挂牌的“Rowing Urban Waterways”生意兴隆，他有188个 游客评论，评分高达4.99（满分5分）。这三个小时的西雅图水路探险收费125美元，曾经为Jordan提供了不错的收入，而他本来也热爱划船和进行人际接触，每周三四次这样的带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领略西雅图完美地平衡了他的生计和爱好， 他甚至还在小白船上目睹了一场在法学院念书的未来律师和他钢琴师的华裔女友间的求婚戏剧。

如同西雅图水域在风平浪静后必然会风起云涌，新冠病毒也在美国西北角卷起了风暴。他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在二月底。然后一切归零。 “爱彼迎”网页上依然显示西雅图的“爱彼迎体验”目前暂停至7月31日。

而Jordan最终并没有让他的小白船闲置，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一个用小白船来抚慰不安的人心的途径。那是2月的一个周五，当时Jordan尚不知晓，再过10天，西雅图就会下”居家抗疫”令，但整个城市已有山雨欲来的气息，熟悉海事气象的他有种对完美风暴即将袭来的精准预感。他和室友前去划船，一个老人在自己的小船上吹起了萨克斯风，而那天他恰巧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被禁足在家的意大利人在阳台上办起的街坊音乐会，他因此有了灵光一现的念头：为何不把小白船"Clarebelle"作为舞台，把联合湖作为剧场，请来当地乐手在船上表演，每天上传一首歌到社交媒体？他把这个计划命名为“Little Boat Session"，也就是“小船时段”, 当世人无法亲自踏足他的西北太平洋，他让西北太平洋之声抵达你的内心。

他立刻向自己认识的音乐人发出了邀约，可是两天过后，他只收到了四首歌，Jordan有些气馁。可是周一醒来，突然，他发现有12个乐手向他报名，"Clarebelle"准备引吭高歌！第一季的最后一首歌录制完毕，华盛顿州的“居家避疫令”开始生效。在接下去的60天，我们每天都有一首来自遥远小白船上的歌抚慰心灵，不管那天联合湖上是风平浪静还是阴霾密布。

现在，“小船时段”进入了第二季。小小"Clarebelle"成为了一个潘多拉音乐魔盒，它释放出长笛手Sarah带来的“蝴蝶”翩跹的欢快，剧场从业人员Tom从扬琴上弹拨的不知名爱尔兰民歌的乡愁， 还有失业的自由撰稿人Bo借助尤克里里琴带来的“晴朗下午”，而每一支曲子都有同一首循环往复回旋着的副歌：

“Row, row, row your boat

Gently down the stream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

在小白船上表演过的音乐人 （毛豆子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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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八月，Jordan即将进行新冠疫情以来的第一次旅行，他将和另两位朋友驾驶一艘古典的帆船从夏威夷航行到西雅图，这将是一场预计七周的海事旅行，船主正是他在“小船时段”里遇到的一位乐手。他的生活航线总是由水来推动的，这次也毫不例外。

这也是Jordan在2013年在百慕大翻船后第一次回到深海的怀抱，提起即将发生的旅行，我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捕捉到了类似打水漂时会掀起的层层浪。这是一个幸运的冒险者，凭借想象和双臂，即使在世界交通处于半停摆状态，他依然可以去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大洲或者一片岛屿，只要给予他足够的时间。

2006年6月10日的早晨，在瓦格纳的《女武神的骑行》乐曲中，Jordan和亲友挥别，和三个队友一起，义无反顾地将划艇划离曼哈顿的自由登陆码头；而2020年8月的某天早晨，他也许会和他的航行伙伴唱起那首在“小船时段”上哼唱过的“Off the Sea Once More"，在瘟疫蔓延时，扬起振奋人心的酒红色的风帆，和深海展开一场漫长的重逢。

毛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