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怎么处理曾静?湖湘地理丨雍正不愿杀的湖南秀才曾静老家寻踪
湖南有两个姓曾的读书人在清朝赫赫有名,一是曾静(1679—1736),二是曾国藩。1728年10月,永兴东边大布江山区的私塾先生曾静突出奇招,派学生张熙去遥远的西安策反川陕总督岳钟琪,理由也很高大上——清朝满人,乃金朝后裔,您岳大将军乃岳飞后代,您要为国为家报仇,起兵灭了满清。岳钟琪大惊,一边急报皇上,一边诈说同意造反,将13个“乱党”的姓名骗到手后,立马全部抓捕送京,成了雍正朝的天字一号大案。两百多年后的1999年,美国汉学家史景迁欲将这奇事写成《皇帝与秀才》一书,不远万里从美国跑到永兴县招待所住了一个多月,到处搜集历史地理资料。写这书,史氏用力甚勤,遗憾的是他一直没有找准曾静的老家,还把永兴、安仁交界处的一个庵子当成了曾静的私塾。
文、图/徐杨
蒲箕塘。
秀才不出门与秀才造反
前些年,我在《读书》上看到历史地理学者张伟然的两篇文章,说他几次到永兴、安仁、资兴三县(市)交界地做调查,考证出曾静和张熙就住在永兴大布江乡一个叫蒲箕塘的地方。
当年,离县城百余里的大山中的私塾先生怎么会萌生造反奇谋呢?原来,1724年,雍正继位不久,曲阜孔庙突然毁于一场凶暴的雷电,曾静闻听后深感不安,说是“斯文厄运”,而与雍正争帝位的康熙第八子胤禩、第九子胤禟遭到雍正贬斥,两人的仆人被流放到广西边陲,一路上,仆人们广泛宣传雍正弑父逼母、残害兄弟、贪杯好色等谣言,以证雍正不配大位,天下当共讨之。曾静听到这不知过了多少张嘴的谣言后,竟也义愤填膺,信谣传谣,加之雍正刻薄寡恩,推行了一系列严苛的改革政策,对读书人持续进行打压侮辱,曾静不由萌生了反清之心,还暗中派学生联络浙江已故大儒吕留良的孙辈,伺机起事。当他听说川陕总督岳钟琪坐镇西安后,断定可以策反这位“岳飞的后代”,举旗反清,重整汉人山河。于是乎,他最忠诚的学生张熙变卖家产,凑齐盘缠,历时数月之久抵达西安,晋见“岳飞后代”“岳大将军”,开讲“反清复汉”的民族大义。
然而,岳钟琪从张熙口中诈到13个“逆党”名单后,马上翻脸严审张熙,将其供出的吕留良诗文和13人名单飞报京师。没几天,13人分别在江苏、浙江、湖南被抓,浙江吕留良的后人与门生也一一被捕。
奇葩皇帝与奇葩秀才
矮小瘦弱、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塾师曾静,被数百名捕快逮住,然后紧急押解到京师。本来一杀即可了之,偏偏雍正帝好奇,竟邀曾静到宫中交流深谈,细问其为何要谋反。听了曾静的那些道听途说的理由,雍正深感委屈,强辩改革之艰难,痛斥反清谬论,又给曾静看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折,让他感受一下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复杂性和他以批示推动国家机器运转的千辛万苦。几次交流下来终于有了效果,曾静不知是窥见了一线生机还是发自内心地悔悟了,他痛哭流涕地否定了自己的谋反,歌颂皇上的仁义大道和秉持天命的圣君气象,愿一死以谢皇上和天下。然而,雍正并不想杀曾静,还顶住了一众大臣坚持要维护朝纲、将曾静一伙判处极刑的巨大压力,下旨将他和曾静的一系列对话、曾静的供词、臣下的奏折等纂成一本古今罕有的奇书——《大义觉迷录》。书的最后,曾静剖析自己彻底悔恨的心路历程,撰成一篇《归仁说》,凑成了一个“弥天重犯”依靠皇上的苦心亲诲,最终体会到了圣君之仁厚与陋儒之奸恶,终于天良复归的奇葩故事。而对死去多年的吕留良,雍正却下令开棺曝尸,禁毁其著述,后人、门徒则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对这样一个矛盾奇怪的处置手段,史景迁认为,雍正随后要曾静到全国各地官府、学校现身说法讲解御制国书《大义觉迷录》,是欲阻断流言的广泛散播,发挥教化作用,而吕留良是源头的一口大毒泉,务必严惩而正本清源。我想,这应是雍正为控制意识形态、统治汉人的一个奇葩手段,遗憾的是效果不佳。因为曾静们每到一地,各级大员虽应付着接风、安排讲场,心里却是鄙视和嘲笑的。特别是一些听讲的官员、学生和百姓,总是揪住宫廷内斗诸事发问,故意拿曾静开心,所以在全国巡回宣讲了几年后,讲场渐渐变得拖拉稀松,几乎成了笑剧。曾静于是带着雍正的赏金,回到了永兴老家,结庐而居,读书养老。没想到雍正只当了十三年皇帝,于1735年驾崩。继位的是乾隆帝,他早就看不惯父亲和曾静一唱一和的所谓“大义觉迷”的闹剧,而大臣们也趁机纷纷进言要处死曾静、张熙,以肃法纪,正国统。于是乎,曾静和张熙又一次被押到了京师。这一次雍正“不杀曾静”的遗言也救不了他,师徒两人很快就于雍正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736年1月31日),在京师被凌迟处死,成了乾隆登基前的一道政治小菜。随后,乾隆下旨令全国各地火速联动,将《大义觉迷录》悉数焚毁,私藏者严惩不贷。
曾静老家原址上建的大布江电管所。
秀才的老家在永兴县大布江蒲箕塘
我一直想去永兴东边看看“蒲潭先生”曾静的住处。
去年深秋的一个晴日,我和文友琼华、路嘉兄驱车到了重重大山中的蒲箕塘,早有永兴文友永洲、向明、孝纪兄接着。曾静的老屋惜已于几十年前拆除,原址上建了三栋成∩形排列的大布江电站管理所,前面是源自资兴市、流经永兴东边、又向北流到安仁的永乐江的上游。江水在这里稍稍放缓,形成了一个潭,有大小石块散布潭边,与曾静供词所云“距县城百数十里,万山之中,旁边有潭”相合。我又看到潭中有一卵形大巨石凸出水面如倒扣着的蒲箕,心想这地方叫“蒲箕塘”可能是源于这块卵形大石吧?
永洲兄给我们讲了一个当地的传说:从前这里有个读书人叫曾甑,他透过潭里的水泡可以看见皇宫。有一道士对他说:哪天若看到鸡上墙、狗上屋,便是扯旗造反之时。某日,曾甑突见一鸡上墙,心里惊悸,其妹盼兄早成大事,偷偷把一条狗抱到屋脊上去印证道士之言。曾甑见时机已到,立马跑到潭边,拨开水泡,对着水中隐约可见的皇宫狠狠地射出一箭,结果只是射塌了金銮殿的一个屋角。皇帝大惊,立即派兵将曾甑捉到京城,打入死牢。曾甑不甘心一肚子学问就此埋没,便讨来纸笔连夜写了一册《增广贤文》奉上。皇帝阅毕,怜其才而赦免之,放了。这传说虽多有穿凿附会处,但若以当地方言读“静”“甑”,发音并无差别,曾静就是曾甑,这抑或是编故事者的狡黠?
向明兄说,这地方就叫蒲箕塘,原有一住户姓曾,后来以一担二斗米的价钱将老屋、周围的田和山,卖给了旁近的何姓人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何又卖给了如今的大布江电站管理所。当时,这条江的下游不远处,政府投资建了一座青山垅水库,抬高了这里的水位。我们到管理所后面踏看了残留的老屋基础,又看了留下来的一副残缺的石磨,向明说这都是曾姓人家留下的,又说依当地曾氏家谱记载,曾静的先人和后人去世后大都葬在公路两侧的龙形山、虎形山和南边的凤形山。家谱记载,还有一座牛形山也葬有曾家人,但至今还不能坐实是哪座山。
回程时,我刷开张伟然的文章看。他考证说,当地永兴、安仁交界地方的方言属赣语耒资片读音,竹、箕两字音极近似且声母相同,曾静所言老家在“蒲竹潭”,自称“蒲潭先生”,实为蒲竹潭之省,可以确定即是如今的永兴大布江电站管理所驻地“蒲箕塘”(属较头村)。
2021年12月26日,史景迁先生过世了。他在《皇帝与秀才》一书中虽然没有找准曾静的住所,但确实是值得藏之读之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