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救它让它自生自灭吧，丧逼了看看它跪着也要继续活

我大概是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看了《马男波杰克》(Bojack Horseman)。

一个靠药物支撑人生的学术民工在深夜被副作用折磨得在床上挺尸瞪眼的时候，用意志力想起了远在法国而不得见的挚友曾说起的这部“丧”剧：马男波杰克，好莱坞过气明星，唯一代表作是九零年代的情景喜剧《胡闹的小马》(Horsin' Around)，然而幸好赚够了活命钱，和沙发客陶德 (Todd)一起住在洛杉矶的别墅里；他童年不幸，父母常年争吵，被母亲打骂“你错在你还活着”，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还被母亲留下“你生来破碎不会幸福因为这是你从我和你父亲那里继承的”的诅咒；他工作不思进取，被经纪人兼前女友卡洛琳公主 (Princess Carolyn )生拉硬拽多年，然而不是太懒就是搞砸；他自怜又自私，因为害怕陶德离开他毁了他的音乐会前程，为了留住唯一了解自己的人——戴安 (Diane)，也是朋友以及自己的对头花生酱先生(Mr. Peanutbutter)的老婆，用直升机偷走了HOLLYWOOD的D字，他出卖了当年的金牌合作伙伴，以致同伴到死也没有原谅他。

建树 v.s.颓势的第三季

最近这部剧出了第三季，观众评论是一边倒的一丧到底了。看完以后我试图在一些访问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创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虽然网络评论中很多人都提到了诸如“快乐的难以企及，人生的破碎和创伤”这些和“丧”相关的主题，主创Raphael Bob-Waksberg在接受媒体采访中反而表露了一种相当开放的态度，即让观众在起伏的剧情中获得思考、收获体会。不管是在剧情的编排，还是主题的选择上，本季都试图有新的建树。比如在第二集插入了对各位角色在2007年故事开始前的生活的回忆，尤其是波杰克上一次为事业企图反扑又失败的来龙去脉，除此之外还安排了花生酱先生回到拉布拉多半岛 (Labrador Peninsula)老家的情节，丰富了人物的形象；还安插了海底电影节一集卓别林式的默剧；还有讨论女权主义的戴安的堕胎决定……每个角色似乎都丰富了成长了：戴安开始慢慢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决定；陶德创业赚到第一桶金也变得没那么废柴了；花生酱先生屯的意大利面筛网拯救了一场意面落海发泡吞噬地球的危机；卡洛琳公主开了自己的经纪事务所，还开始约会了。

然而一切建树都躲着波杰克走，本季他的人生陷入过山车式的颓势。乍看上去事业好像有了起色。在上一季里，经历了跌跌撞撞的拍摄、半路更换的导演甚至后来他自己都被换成电脑制作影像，这部由他主演的描写他儿时偶像骄马的传记片还是杀青了，并且在专业公关安娜的带领下出入各种场合，踏上了奥斯卡宣传的征程：酒会、慈善、投资人；出国、宣传、活动、拜访、参展；电影节、金球奖、预热，还算顺利的、成功的、进行着，并且经过漫长、漫长的等待，终于，在奥斯卡提名仪式上，波杰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起色起不过三秒。轰趴狂欢一整夜后，波杰克被告知他的提名被取消了，因为名单其实是花生酱先生和陶德现场临时编的。直播之前花生酱先生不小心把提名信封搞丢了，于是现编了一份。然后评审委员就识破了，波杰克梦想的泡沫也被戳破了。

在一切都泡汤以后，波杰克与最后的伙伴——在《胡闹的小马》里演他收养的孩子——******兼瘾君子萨拉林开始了一场嗑高了的救赎。先一起看《胡闹的小马》碟回忆旧日好时光，感觉不够嗨又*********，最后干脆直接奔出门去，对他曾经伤害过的人一一道歉，依旧是毁灭式的：把路人甲小孩当成陶德抓着不放让家长差点报警、把戴安和花生酱先生的家掀个底朝天、让他的奥斯卡公关安娜忍住怒意对着嗑断片的他说了三次“你无药可救”、大打出手以后终于离开他开始新生活的卡洛琳公主并没理他、曾经差点被他睡了的挚友的女儿看到他旋即崩溃。而毁灭并没到此为止，道歉计划的尾声，同样内心虚空的萨拉林在波杰克的怀中望着满天星斗喃喃说着儿时的心愿，听波杰克讲着宇宙辽阔人生渺小，然后永远的睡去了。

“丧”的残酷物语

诚然，编剧表示希望观众可以品味咀嚼剧集展示的生活的多种形式，但在最后两集描写波杰克的一系列绝望还有最后的精神依靠萨拉林 (Sarah Lynn)的猝然离世，波杰克的“丧”达到高峰，同时人生似乎跌到谷底。他渴望理解、渴望重振旗鼓、渴望做个好人，然而他又害怕真实的自己，害怕重蹈覆辙一蹶不振。他想重建自己而不得，想寻找他者的救赎却愈发欲壑难填吞噬了别人，唯一倾听他陈情的只有想阻止他退订的报业推销员而已。生活的荒诞和意义感的丧失，自我的迷失，与他者情感的疏离。当这些从屏幕投射到现实生活，没有一样不直击惨淡的人生，也难怪大家都以“丧”字概之。

但我并不认为波杰克已经无药可救，对我而言他更像一个溺水中自救的人，即便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他还是在艰难的试图拯救自己，起码弥补曾对他者造成的伤害，虽然过程和结果是让观众一边笑然后又泪流满面。就是在本季最出彩的卓别林式默片第四集，去参加海底电影节为自己的电影参选奥斯卡造势的波杰克鼓起勇气一路追赶曾经是该片导演后来被无奈撤换的凯尔西(Kelsey)想跟她陈述自己的心情，甚至错过了自己电影的公映。在套着鱼缸一样的氧气罩讲不了话的海底，他一路追赶，中间还遇到了一只走失的小海马与他一同历险并最后把它送回了家。经过了小海马的陪伴又别离，等他最后好不容易把写在婴儿海马饮品包装纸的背面的真情字条交给凯尔西，却只换得莫名其妙的眼神和一骑绝尘的背影。编剧又一次狡黠了，原来字迹早被海底的水泡得模糊，而他也才发现，离脱口说出心声只差按鱼缸上一个按钮而已。

“丧”的救赎

你可能问：这不只是一个“丧”故事的一个小小的以“丧”收尾的插曲而已吗？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徒劳。生活几时是完满的，人生又真的是为了要得到什么吗？重要的是，透过这次尝试，波杰克正试图开始面对一系列很重要的问题：从“我”开始，我要怎样“塑造”我的主体性？紧接着，我如何处理和他者的关系？最后，面对荒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塑造”我的主体性

波杰克生在父母不和的家庭，幼年回忆的场景只有母亲无尽的责骂以及直到今日还摆脱不了的阴影。所以他渴求爱，然而又害怕爱被夺走，于是做出许多伤害人情感的事，所以他胆怯，每次在想要迈出一步的时候迟疑自毁最终无药可救。然而为什么父母和家庭要成为萦绕我们一生的罪责？为什么是“笼罩着我人生的父亲和母亲”而不能是“走到一起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各自的人生轨迹和缺憾”？当我将他们都看成一个个“人”而不是死守着俄狄浦斯情结，会不会就能理解生而为人都有的得失和缺憾，在前行道路上所到的疆域不断生成自我呢？

我与他者

于是波杰克在故事里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互相理解的人，有无私帮他的人，有陪伴他的人，也有恨他入骨的人，分道扬镳的人，互相利用的人。面对他们，波杰克遍尝人生的喜怒哀乐，当然大部分时候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无力的一面，也就是在前面提到第三季的结尾发生的一切。萨特说过“他人既是地狱”。人们都会把它理解成我与他人永远只存在的冲突，你无法相信理解别人云云，却恰恰忘记了这句话的语境。我与他者永远是自由的个体，在互相的“注视”下，我们发现了对方，然而永远不能被划归为对方，正是在这种对方的冲突中我们发现了自己缺失被异化，并发现了自己。简而言之，“我们的存在是一种为他的存在然而我们永远无法成为对方”。所以人际关系的冲突，并不代表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永远是剑拔***张甚至是毁灭的，波杰克也的确遇到了很多关心和理解他的人不是么？

而更亟待反思的问题是萨特晚年思索的，列维纳斯致力解决的问题。如果自由的我们与他者相遇但却永远相异不可能相同，如何建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波杰克在无数次伤害了别人后依旧想要做个好人？而又是什么给了波杰克追出去寻找凯尔西的勇气？是要担起自己之前犯错导致误解的责任，还是一种为凯尔西着想的理解和倾听的伦理驱使了他终于负起责任？那一张温情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生而为人彼此的联系”的字条是波杰克坚定的宣言。

荒谬还是意义？

经过了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故事发展到第三季，也许你问，什么都没有成功，什么都没得到，所有人都离他而去，波杰克这丧逼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当我看着这一季的故事，我真诚的为他做出的选择笑着流泪，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行动起来，直面他人又直击人生惨淡深处的。戏里的结局是心酸的，然而现实世界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命比戏更戏”呢？扪心自问，我们何尝不是也围着“到底是为了啥活着”的问题打转呢？总怀抱着理想，然而又总被自己的渺小无力打败，有时索性去修禅试图忘记自己的存在。当荒谬的本质最终被发现，我们是否还能和悲剧英雄西西弗斯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中，艰难地寻找生活的热情呢？

波杰克在这一季只给出了答案的一半：去行动，去选择。选择去追，选择去尝试，选择去道歉，正是在选择中建立了自己的存在。然而答案的另一半，也许等待在下一季被波杰克揭开：勇敢地承担自己的选择的责任。直面障碍和苦难，并为此负起责任，勇敢地为自由负责，就是我们为自己不断谋划的意义。

别迷恋荧屏，面对现实吧少年！

看完了你也许会说“这故事的编剧真是残忍啊”，但是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写照不是吗？就好像你妈总被推销红外线发射器保健仪十全大补汤的小姑娘的贴心和不易所打动，却总和你沟通无力；或者做的好端端的项目第二天就遇上飞来横祸鸡飞蛋打；又或者一份想传达的心情总是莫名其妙的错过了时间，想见的人却失散在人海之中相忘于江湖；最可笑的是生活终究是变成了朴树唱的那样“别迷恋远方看看你家的米缸生活不在风花月而是碗里酱醋盐”，幸好波杰克没有最后一个烦恼，败了又败一败涂地以后至少他还有钱。而又如霍尔拜因的《死亡之舞》所描绘的，不管出身金钱地位经历，死神终究一一不期降临。人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得到了有恃无恐，可又有说“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我们能拥有什么呢，当只有死亡才是一切偶然事件中的必然时，我们该如何面对生存的荒谬？

可是要记住，屏幕的那一头永远是虚幻，我们在剧中获得“丧”的共鸣抱团取暖，然后呢？这种感情究竟能让我们得到什么，建立什么，创造什么呢？当工作的机械枯燥和贫穷的威胁让人们放弃了伦理和劳动的价值，当消费的花花世界吸引着我们创造“独特”的个性，当公共领域的生活日渐被晒物聊八卦的私人领域侵蚀，我们会在哪里，以何种方式建立真正的人的联系，又负起相互的责任，创造出生而为人的意义呢？

“不要停止前方，不要回顾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The Secretariat 骄马 (Bojack的儿时偶像)

不要沉溺在屏幕前，不要躲进回忆，享乐不要也罢，创造意义的只有行动。-我。

主编｜周祚

责编｜憨憨&BIUBIU

精灵万岁：生在石家庄，长在石家庄和北京，求学生活在北京纽约伦敦和香港，正在向成为以人类学的专业训练和热忱记录生活的写作者的目标努力中。